【楼诚】【蔺靖】牵丝戏
01
小阿诚不说话。
小阿诚把所有的话都藏在自己的眼睛里。
比如这个时候，他现在大铁门外，怯怯地不敢上前，洋房，洋车，都没有在他眼中停留。他只盯着一堆垃圾中的一点，眼中熊熊燃烧着渴望，湿漉漉，亮晶晶。
他远远地站着，呼呼的北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，站到腿都麻木了，仍是不靠近，不离开。
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抚过小阿诚的耳朵:“看什么呢？”
小阿诚想逃，一扭头，看到了冬日有些疏离的阳光下，大气磅礴的五官，金光闪闪的一字笑，竟有些迈不开腿。
小阿诚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，轻轻点一点那堆垃圾中的某处。
一字笑先生眯一眯眼睛，迈开大长腿，也不嫌脏，从一堆垃圾中翻出一个玩偶，问道:“你要这个？”
小阿诚看着一字笑先生手里的玩偶，犹豫了一下，没点头，没摇头，只是盯着看，小心翼翼地展示着自己的渴望。
一字笑先生又展示出他的一字笑，仔细打量一下手中的玩偶，说道:“看穿着打扮，像南北朝的东西。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，披头散发的，你喜欢？”
小阿诚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。
一字笑先生把人偶翻过去，看到背面有两个字，问道:“你识字吗？”
小阿诚终于大幅度摇了摇头。
一字笑先生指着绣在人偶衣襟上的两个字，说道:“蔺晨，应该是他的名字吧。”
他拉起小阿诚生满冻疮的手，把人偶塞给他，又皱了皱好看的眉头，用大手覆上小阿诚的手。
热度传来，小阿诚吓得连忙把手抽出，却紧紧攥住蔺晨，把他藏在身后。
“你喜欢就送给你了。”一字笑先生直起腰，揉揉小阿诚的头发。
小阿诚忽然跑走了。
蔺晨，小阿诚把这两个字，连同温柔的声音，在心上刻了一遍又一遍。
02
小阿诚犹豫许久，在门口徘徊。
门内一阵叮咣乱响，桂姨在门内到处乱翻着找笤帚，露出笤帚把儿，冲出来，尖利的声音要把小阿诚的耳膜划破:“你又跑哪里去玩了？这么多活儿都不做，就知道贪玩。”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小阿诚身上。
小阿诚低低地抽泣，左手紧紧攥着蔺晨，右手一下一下擦眼睛。桂姨打了他这么多次，他从不嚎啕。
蔺晨的白衣服被小阿诚的手指揉皱了。
桂姨看着小阿诚手中的蔺晨，一把抢过，扔出去，嘴里念念叨叨:“乱捡回来什么东西？和卫生纸团似的。”
小阿诚捡回来，站着。
桂姨的笤帚又劈头盖脸打下来，劈手夺过蔺晨，一把扔出去。
小阿诚又捡回来，站着。
桂姨打累了，呼呼地喘着粗气，无奈地吼道:“给我去洗碗！”
小阿诚把蔺晨捂在怀里，努力克制着抽泣，默默地向厨房走去。其实小阿诚也不是很明白，为什么他这么喜欢蔺晨。
也许，只是因为一枚金光闪闪的一字笑。
他把蔺晨放到灶台边，先把揉皱的衣服努力抹平整，然后一边洗碗，一边盯着蔺晨看了很久，终于小声地说一句:“你好呀，蔺晨，我是阿诚。”
蔺晨看看这个脸上仍然留着蜿蜒的泪痕的小男孩，在心里默默地回应:“你好呀，我是蔺晨。”
03
小阿诚无论走到哪里，都把蔺晨带着。
他总是把蔺晨揣在怀里。
他开始把心里话都告诉蔺晨。
“今天巷子里的蚂蚁都排成一队了，很整齐。”
“二牛家的狗好凶，追了我们三条街。”
“李爷家里的饭菜味道好香，都从门口飘出来了。”
“井里的水真凉，我的手都要被冻住了。”
“你和那个一字笑先生好像，他人真好，不打我，不骂我。你也好，肯听我说话。”
蔺晨默默听着，他在阿诚的怀里，衣服常常会透风进来，但阿诚胸口的温度让他觉得安心。他有时会奇怪，作为一个人偶，怎么会感知冷热呢？
他甚至觉得，这样的温度很熟悉。
无论阿诚做什么，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，陪伴着阿诚。
阿诚觉得，他是他最可靠的伙伴，唯一的伙伴。
03
阿诚觉得饿。
他偷偷在厨房拿了半个窝头，跑到不知名的街角蹲着，怀里揣着蔺晨。
他用门牙一点一点啮咬着窝头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，像牙齿在石头上摩擦。他瞅瞅蔺晨:“我只有半块窝头，你要不要吃一点？”
蔺晨心里默默地想，肯定很难吃。
阿诚使劲用牙咬下一半，再咬下一半，放到蔺晨面前:“很好吃的！”
蔺晨本来很嫌弃，听到这句话，却有些恍惚起来。似乎曾经也有一个人，把什么东西放到他面前，说道:“很好吃的！”
只是那个人和眼前的小阿诚似乎天差地别。
蔺晨想不出，只能在心里偷偷嘲笑自己，一个人偶，何必如此多愁善感。
忽然人声嘈杂，一字笑先生在人群簇拥下出现，小阿诚更加蜷缩成小小的一团，把蔺晨放进怀里，又把窝头一股脑儿塞进嘴巴。
一字笑先生却看到小阿诚，笑着走过来，亲切和善，身边有人问道:“先生，你去哪儿？”他拿过身边人手中一盒点心，摆摆手，说道:“我一会儿就来。”
他蹲下身子，揉揉小阿诚的头发，说道:“还记得我吗？”
小阿诚点点头，像仓鼠一样鼓着的嘴巴中掉下一点点窝头碎渣。小阿诚急切地想去捡，却又怯怯地看着他。
他把点心放下，说道:“吃这个吧。”微笑，起身，离开，留下一个背影。
小阿诚呆呆地看着一字笑先生挺拔威风的背影走远，费力地把嘴里的窝头咽下，学着一字笑先生身边人的样子，低低呢喃了一声:“先生！”
先生！
蔺晨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什么动了一下。
小阿诚也觉得自己的胸口动了一下。
是我的心吧，小阿诚想。
04
小阿诚去打水。
蔺晨躺在旁边悠闲地看着。
小阿诚说道:“蔺晨蔺晨你知道吗？一字笑先生的点心真好吃，我舍不得吃完，给你留一点。”
蔺晨心里冷哼一声，傻瓜，人偶又不能吃东西。
一群小孩子围过来，一个领头的抓住蔺晨，说道:“你看他的衣服，真丑。”
一群小孩子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。
“他的头发好乱！”
“他的耳朵上戴了什么？好难看！”
“他真胖，上身下身一样长！”
“……”
小阿诚用瘦弱的身躯挡在蔺晨前面:“不许你们这么说他！”
领头的小孩一巴掌打在阿诚瘦弱的小身板上:“我就说了，怎么样？”
小阿诚一个趔趄，又扑上来，撕咬领头小孩的手。
领头小孩大叫一声，一把推开小阿诚，说道:“这么个破东西，谁爱玩！”五个粗壮的指头一把抓过蔺晨，丢在水桶里。
小阿诚急忙去捞，眼圈红起来，清亮的眼睛泛起泪花:“你们这样，他会淹死的！”
小孩子们拍手笑道:“一个人偶，连心都没有，怎么会淹死！你真傻！”
对啊，可是水一点一点没过蔺晨的耳朵，眼睛，鼻子，蔺晨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呼吸，要溺死在水中了。
是不是自己真的死过一次呢？恍惚间，蔺晨似乎觉得自己真死过一次，盖在不透风的木盒里，身边似乎还躺着一个人，躺了很久很久。
小阿诚捞起湿漉漉的蔺晨，发狠似的和小孩扭打起来。
最后，小阿诚鼻青脸肿，一瘸一拐地回家，怀里捂着被冻得硬梆梆的蔺晨，还要挑着冰冷的井水。
小阿诚瑟瑟发抖。
蔺晨觉得自己也有一颗心，跟着小阿诚瑟瑟发抖。
05
夜凉如水。
桂姨拿枕头打着小阿诚，小阿诚逃到院子里，还没忘记带上蔺晨。
桂姨冷哼一声，砰的一声摔了房门，小阿诚和蔺晨被关在了屋外。
小阿诚颤抖着，对蔺晨说:“其实在院子里睡挺好的，多宽敞呀。”
蔺晨静静地躺着，听小阿诚说话。
“屋子里太挤了，我以后要长高高的，屋子盛不下我的。”
蔺晨在心里默默地笑。
“你不愿意呆在院子里吗？不然为什么不说话？”
蔺晨心道，我想说话，可是不能说啊。
“我们石头剪刀布，我赢了，你就陪我在院子里睡。”
小阿诚抬起蔺晨的手臂，自己伸出两个指头。
“我出剪刀，你出布，我赢了，你陪我在院子里睡，真好。”
蔺晨很想翻个白眼，人偶好像只能出布吧？
等等，这一幕为何这么熟悉？
蔺晨的耳畔似乎响起低沉浑厚的磁性声音。
“先生，长林军战功赫赫，朝堂也一派清明。你大可不必担心。”
“先生，这是我最喜欢的榛子酥，我留给你，很好吃的！”
“先生，不知道你在琅琊阁如何？江湖天高海阔，你可以自由闯荡，一定很开心吧。”
“先生，你有没有想我？不如我们石头剪刀布吧，我赢了，便是你在想我。”
“先生，虽庙堂江湖遥遥相隔，可是，我想你了。”
那是一个穿着赤色龙纹衣服的人。
06
清晨，小阿诚被桂姨一脚踢醒:“柴不够了，去劈点来。”
小阿诚揉揉惺忪的眼睛，起身离去。
这时，他还不忘把蔺晨拿在手里。
蔺晨看他小小的身子拿大大的斧子，一边给皲裂的手呵气，一边努力地劈柴，觉得胸口有点疼。
这两天，每当小阿诚的眼睛看向蔺晨，他的胸口都不由地荡漾开去。他总觉得，这双小鹿一样的眼睛，他是那么熟悉，那么陌生。
小阿诚抱着胳膊，瑟缩着把柴添到灶里。
桂姨来到灶边，看看小阿诚，咬了嘴唇，用手揪着小阿诚的胳膊，使劲地拧，还斥骂着:“半天就劈这么点柴，让你偷懒！让你偷懒！”
小阿诚已经不抽泣了，他只是把蔺晨抱在怀里，紧紧地，紧紧地，努力缩成一团。
桂姨一把从小阿诚怀里抽出蔺晨:“烧了当柴禾！”扔进灶里。
小阿诚急了，连忙把手往火里伸。
桂姨更打得凶，一双大手又拍又掐:“什么破东西！每天抱着，魂儿都被勾走了。”
小阿诚没有叫喊。蔺晨从熊熊火光里，看到小阿诚被映得扭曲的脸，一双大眼睛泛起雾气。
蔺晨忽地想起，那个穿赤色龙纹衣袍的人，也有一双含雾带水的眼睛。他拿圆溜溜的眼睛凝视自己，又像透过自己凝视别人。
他曾见过那个人，和他一模一样却比他大很多的那个人，摇着扇子，风流不羁:“陛下，这小小的宫禁我呆不得了，不过有这个我陪着你，江湖朝堂虽迢迢，千里明月共相思。”
从此，他经常陪着那个穿赤色龙纹衣袍的人，枕榻边，案牍上，书房里，几乎他去的地方，他都陪着。
陪着陪着，便陪到了一个木棺中，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他，白皙细腻，骨节分明，只是没有了温度。
他亮晶晶的眼睛再也没有凝视过他，黑漆漆的棺木，一点儿不透风。蔺晨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。
再后来，他和那个人分离，辗转了许多地方，到了那个垃圾堆，终于再次看到和他一样的眼睛，只是眼睛里，少了很多内容。
小阿诚抱住头，盯着蔺晨，心口揪得喘不过气来，很疼吧，他抹一抹眼睛。
一点都不疼，蔺晨想，红红的火光，真像那人的衣服，鲜艳得像血。
也好，又能去陪他了。
小阿诚似乎看到蔺晨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，愣了愣神。这个笑，让他想起一字笑先生。
蔺晨渐渐地成为一抔灰。
再见了，阿诚。蔺晨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。
小阿诚眼里火光跃动。
桂姨依然不停地打着。打多了，小阿诚仿佛麻木了，身体里的血都结了冰。
“住手，你这是在干什么！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，少了温柔，多了凌厉，桂姨惊愕地回头，看到一男一女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。
小阿诚抬头，对上担心的眼神，紧接着被圈在一个温暖的大怀抱里。
真暖和，暖和得结了冰的血都融化了，想变成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。
一字笑先生抱起小阿诚，安慰:“我是明楼，从此以后，你就是我明家的人，跟她再没有半点关系！”
明楼啊，小阿诚想。
桂姨噗通一声跪下去:“大小姐大少爷，饶了我吧。”
明楼没有理她，扭头看着小阿诚圆圆的眼睛: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小阿诚抿抿嘴，他不爱说话，此时却小声地回应:“……阿诚。”
“以后你跟我姓，就叫明诚！”明楼霸气地决定，没有给阿诚犹豫的时间。
明诚，以后我也有姓了，我姓明。
跟着明楼坐上车，小阿诚仍想着蔺晨，有点伤心。
抬眼，正对上明楼温暖的眼睛，明楼的眼睛似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，小阿诚看着，心里渐渐地平静下来。
明楼，明诚。小阿诚觉得一股暖意。这个世界，一个明字，把他俩从陌生人，变成了至亲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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